對方留著寸頭，膚色略深，看上去很結實，同樣的T恤，在吳錦春身上松松垮垮，在他身上竟然可以隱約看出胸肌的輪廓。

要不是穿著獵影俱樂部的衣服，薄明野會以為他是打籃球的。

這人沈默地站在那裏，神情中並不帶有倨傲或挑釁，只是單純的冷漠，看上去像是心情不太好，對眼前的一切都不關心，也不想搭理人。

吳錦春把他往前推推，介紹道：“他叫萬霖飛，是早我一期的訓練生。”

出於禮貌，薄明野微笑招呼：“你好。”

萬霖飛點了點頭，還是沒有說話。

吳錦春賣力地說：“他很厲害的，有好幾次在我們內部選拔中拿到前三名，還打敗過向隊長，差點就進正選組了！”

薄明野問：“差點？”

沒想到他這麽快就抓住了關鍵信息，吳錦春頓了下，支吾著說：“嗯……差一點點，他沒通過獵影的最終考核……”

薄明野點頭：“你們獵影的考核機制我是知道的，確實很殘酷。”

當初向濤剛進獵影的時候，經常找他訴苦，說這裏面的等級晉升太艱難了，各種選拔測試從未間斷，日子過得比高考前的學生還要淒慘。

平時就分周考、月考和季考，還有不定期的專項訓練考核，很多覺得自己文化課學不好，想來電競圈走走偏門的的訓練生，堅持不到一個月就被淘汰出去了。

他們跟銀帆這樣的“勸退班”還不一樣，銀帆是不設門檻的，前期可以作為興趣班上著，所以初級班的學生水平良莠不齊，大家也只是抱著試一試的態度過來，上完課覺得自己不適合這條路，也就及時止損了。後期才逐漸開始選拔，往職業方向靠攏，這時候的教學和訓練內容就截然不同了。

但那些大型俱樂部的訓練生可不一樣，他們都有一定的天賦，已經通過了初步選拔，各個都覺得自己是“未來之星”，其中有很多人為此舍棄了自己的學業，是破釜沈舟而來的，結果被無情地打擊，又被俱樂部毫不在意地踢出局。

看來這位冷漠小兄弟的情況就是如此。

薄明野問他：“你的考核期截止了？”

萬霖飛點了點頭，還是沒有說話。

獵影的訓練生考核期為兩年，兩年內有五次決定命運的大考，其中任何一場失利，都有可能被直接淘汰，最後一次大考被稱為“正選考核”，也是最為重要的考核，決定了一名訓練生是否能進入正選組。

正選組包含正式隊員和替補隊員，直到這一步，才算有機會上場打重要比賽。

雖說目前各個俱樂部也在尋求改革，比如擴大替補陣容，組建多個正選組，采用大候補的模式來應對覆雜多變的電競比賽，但考慮到前期培養和篩選人才的投入，他們只會采取更加嚴苛的考核方式，並不會對那些孩子有半點心慈手軟。

巔峰的榮耀的有多麽誘人，攀爬時的競爭就有多麽殘酷。

沒有過多在意對方的心理狀態，薄明野直白地問：“你被獵影淘汰了？還想繼續走電競這條路嗎？還是想回去讀書？”

萬霖飛低垂了眼瞼，保持沈默。

薄明野又問：“不甘心？覺得自己還能再試試？”

萬霖飛還是不說話。

一旁的吳錦春急了：“飛哥你倒是說句話呀！向隊長宣布完考核結果，你一聲不吭就走了，人事找你談話你也什麽都不說，說你訓練生的合同到期了，你就主動申請解約，你到底什麽意思啊？真不打電競了嗎？你、你是我們當中最厲害的了，連你都要放棄嗎？”

他指了指薄明野，“這個人是這裏的老板，他跟向隊長關系很鐵的，要是他幫你跟向隊長求情，說不定你還能留下來的。就算留不下來，飛哥，我跟你說，他們這裏也招訓練生，我知道，這麽個小破地方，確實是委屈了點，但好歹也算條出路啊。”

薄明野皺眉看向吳錦春：“怎麽說話呢？什麽叫小破地方？還有啊，我這兒可不是什麽收容所，別人不要的往我這裏送，我看著像撿垃圾的麽？”說到這裏他感覺不到不太對，朝萬霖飛道，“抱歉啊，沒有罵你是垃圾的意思。”

萬霖飛：“……”

他高高壯壯地杵在那裏，氣勢很足，但就是耷拉著眼睛不說話。

吳錦春急得直撓頭。

薄明野倒是不急，他就是站累了，坐到了接待廳的小沙發上，看了眼茶幾，對前臺小姐姐說：“糖碗空了，上次買的話梅糖還有嗎？”

前臺小姐姐猛地回過神來：“有！”

她在零食櫃裏翻找了一會兒，掏出來半包話梅糖和半包薄荷糖，又從冰箱裏拿了罐可樂，殷勤地送了過來。

薄明野受寵若驚：“哎呀，不用這麽客氣……”

然後他眼睜睜地看著那罐可樂到了萬霖飛手裏。

從這人一進門，前臺小姐姐的眼睛就沒離開過他，這會兒總算找到機會搭訕了：“渴了吧，喝點可樂。話梅糖、薄荷糖，你想吃哪個？”

萬霖飛忙亂地接過可樂和糖果，面無表情地說：“謝謝。”

吳錦春：“？？？”

薄明野：“……”

前臺小姐姐羞澀笑道：“不客氣呀！哇，你好帥，身材也好棒，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活的冰山面癱美男哎，以前就只在小說裏見過！”

啪嚓。

冰山面癱萬霖飛打開可樂，仰頭咕咚咕咚喝了兩大口。

像是終於想通了一個很難的問題，他走到薄明野對面，低頭看著他說：“我不用你幫我找向隊長求情。”

薄明野笑說：“我本來也沒打算求這個情。你能不能坐下來跟我說話，你這樣子我壓力有點大，脖子也有點累。”

萬霖飛坐了下來。

見終於談到正題了，吳錦春也趕緊坐下旁聽，順手把裝咖啡的紙袋子拎了過來。

萬霖飛：“你這裏是勸退班？”

薄明野：“算是吧，全稱是銀帆青少年電競訓練營。”

萬霖飛：“你把我勸退吧。”

薄明野：“什麽？”

吳錦春：“啥？勸退啥？”

說完這些，萬霖飛又喝了口可樂，不說話了。

他惜字如金，不過薄明野琢磨了一番，大致聽懂了他意思。

說白了，他想放棄了，也知道自己應該放棄了，但他放棄不了，所以陷入了糾結與痛苦。他現在需要一個強有力的聲音，告訴他“你真的不行，快點放棄吧”，而不是吳錦春這樣的鼓勵，讓他再繼續無望的堅持。

萬霖飛想要勸退自己。

勸自己退出電競這條路。

薄明野從紙袋裏拿出了一杯美式咖啡。

杯身還有些溫溫的。

他喝了一口，感受著熟悉的香味與酸澀，對萬霖飛說：“你想過去打籃球嗎？”

這什麽鬼問題！吳錦春簡直要把自己頭發薅禿了。

誰知萬霖飛認真回答：“喜歡，打得一般。”

薄明野：“要是不打電競了，你打算做什麽去？”這個問題他之前問過，這人沒有回答，他換了個問法再問一遍。

萬霖飛：“繼承我爸燒烤店。”

薄明野：“喲！那挺好！”

萬霖飛：“嗯。”

吳錦春：“哪裏好啊！你們在聊什麽啊！”

薄明野悶了一大口咖啡，看了眼時間：“我下午還有課，這樣吧，你在我這兒上兩堂課，我負責勸退你，行嗎？”

萬霖飛點頭：“好。”

隨後薄明野把他安排到自己的訓練室裏坐著，醒了醒神準備去上課。

吳錦春不依不饒：“餵，你到底什麽意思啊？你個奸商，是不想騙他的錢啊？”

薄明野打發他：“要麽回你姐那兒去，要麽就老實在這待著，我免費讓你蹭兩堂課。瞧你這愛管閑事的樣，你看人家搭理你麽？”

吳錦春還是不死心：“薄老板，薄總，他真的很厲害，我們都覺得他是這兩屆裏最強的。正選考核他真的只差一點點就通過了，只是一個小小的失誤而已。向隊長也替他可惜，還幫他去求情了，戰隊也想再給他一次機會。可他這個臭脾氣，死倔死倔的，就非要申請到期解約，誰都攔不住。說真的，你這個破戰隊，簽下他就等於賺到了！”

薄明野挑眉：“你真覺得他有那麽厲害？”

吳錦春拍著胸脯說：“我打包票，他比你們這兒所有學生都厲害！”他不敢把幾個教練算進去，那都是正經的職業選手出身，還是有差距的，更何況這兒的教練組裏還有個Kezo，那不是找虐嗎？

薄明野笑了下：“行，那我就讓學生來測試一下他。”

上課前，前臺小姐姐叫住薄明野，嘻嘻哈哈地開玩笑：“老板，他是我的菜，我賭他能大殺四方，一人挑翻我們銀帆全體。然後千年冰山為我融化，半跪下來牽著我的手說，我願意為你留下來。”

薄明野無奈道：“少看點言情小說吧。”

課堂訓練時，薄明野安排萬霖飛和吳錦春參與進來，跟進階班的學生們打了兩局比賽。

反正是免費勞動力和參考系，不用白不用。

比賽各有勝負。

萬霖飛和吳錦春在同隊，贏了一局，輸了一局。

吳錦春駭然：“你們什麽時候變這麽強了！”

他當初也是看過俞舍和岳炎他們打比賽的，沒想到短短兩個月，居然進步了這麽多，這已經完全達到正規俱樂部訓練生的水準了！

萬霖飛更加沈默了。

薄明野沒說什麽，繼續講解了之後的課程。

課後，萬霖飛找到了他。

薄明野問：“怎麽樣，要回去繼承家業了嗎？”

萬霖飛搖了搖頭。

他看看俞舍和岳炎那邊，面無表情地說：“我能贏他們。”他望向薄明野，眼中冷漠褪去，正如小說裏寫過的冰山融化，“我想贏，你幫幫我，我可以交學費。”

就是這兩局比賽，讓他看出了自己的問題所在。

雙方的對陣表是薄明野一手安排的。

他先讓萬霖飛和吳錦春跟俞舍和岳炎做對手，萬霖飛拿出了自己最常練的輸出型英雄維和者，結果被岳炎的萬鈞道長強勢阻擋，又被俞舍的妖刀齋偷襲克制。雙方可以說是勢均力敵，但戰至最後，當他們都還剩一絲血皮的時候，總是萬霖飛先敗下陣來。

表面上看，就像吳錦春說的，只差一點點，只是有一點點的失誤，實則卻是真切存在的差距，即便微小，也是差距。

第二局，薄明野讓萬霖飛、吳錦春、俞舍和岳炎在同一隊伍裏，在配置陣容時，萬霖飛不得已選擇了支援型英雄。

這局他們贏了。

萬霖飛的治療量和輔助擊殺數都刷出了不錯的成績，而俞舍的數據也讓他看到了一個真正有天賦的輸出型選手，該是什麽樣的。

他還遠遠不夠強。

但他終於不再絕望了，也不用在那個不能上也不能下的泥潭裏掙紮了，因為他找到了重新開始的理由。

他願意重新選擇自己的職業方向。

或許仍然不會成功，或許他連成為銀帆的訓練生都不夠格，但他想要再努力一次。

最後一次。

他不想去打籃球，也不想去經營燒烤店。

他多麽希望，自己的未來是屬於電子競技的。

吳錦春覺得這事刷新了自己的認知。

他一直覺得這家店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培訓班而已，組建的戰隊也就是個草臺班子，他完全沒有想到，自己可能還不如這裏的學員。

聽到萬霖飛說要交錢上課，連他都有一瞬間的沖動，想轉到這裏來。

薄明野開導他，大俱樂部有大俱樂部的好處，他跟萬霖飛的情況不一樣，他在獵影還會有更多的可能性。

這才算把他安撫好。

吳錦春又問：“你怎麽知道飛哥可能更適合打支援型英雄？以前我們都沒往這方面想，他在獵影一直都是專註於訓練輸出型英雄的。”

薄明野說：“我不知道啊，我就是隨便給他們排列組合了一下。要是他真的沒有天賦，不是剛好就被我勸退了麽，也算達到了他的要求。”

吳錦春難以置信：“所以你是死馬當活馬醫了？”

薄明野別有深意地笑了笑：“不是我死馬當活馬醫，是他自己……還不想當死馬。”

說什麽哪類英雄可能更適合他，都只是借口而已。

單純從數據來說，他操控支援型英雄的數據也沒有達到標準。可他自己看到了新的出路，那就是他想要繼續探索的遠方。

如果他不想打了，那麽任何類型的英雄都不會再適合他。

萬霖飛想找一個外人來勸他放棄。

薄明野只是讓他自己又找到了不放棄的借口。

說服了他的，是他自己。

萬霖飛當天就去前臺小姐姐那裏交了報名費。

薄明野給出去開會的薛曉瑩發了信息：桌上的咖啡請你喝。順便，我又找到了一個戰隊候補，還需要再練練，但是，是個冰山面癱美男，身材也很好。

薛曉瑩翻了個白眼：那是前臺的菜，我不好這口。

薄明野：……

晚上，薄明野正要開直播，突然接到刻舟的電話。

這通電話驀然勾起了他上回合的記憶——

極晝的第一個轉折點，終於還是到來了。

與此同時，各大媒體也都報道了這件事，一時間，電競圈內掀起了軒然大波。

刻舟說：“夏姐生病住院了，說是很久都不能來上班了。董事會那邊空降了一個副總過來，說我們戰隊要全面改革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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